原文：
意映卿卿如晤：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！吾作此书时，尚是世中一人；汝看此书时，吾已成为阴间一鬼。吾作此书，泪珠和笔墨齐下，不能竟书而欲搁笔，又恐汝不察吾衷，谓吾忍舍汝而死，谓吾不知汝之不欲吾死也，故遂忍悲为汝言之。
吾至爱汝，即此爱汝一念，使吾勇于就死也。吾自遇汝以来，常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，然遍地腥云，满街狼犬，称心快意，几家能彀？司马青衫，吾不能学太上之忘情也。语云：仁者“老无老以及人之老，幼无幼以及人之幼。”吾充吾爱汝之心，助天下人爱其所爱，所以敢先汝而死，不顾汝也。汝体吾此心，于涕泣之余，亦以天下人为念，当亦乐牺牲吾身与汝身之福利，为天下人谋永福也。汝其勿悲！
汝忆否？四五年前某夕，吾尝语曰：“与使吾先死也，无宁汝先吾而死。”汝初闻言而怒，后经吾婉解，虽不为吾言为是，而亦无词相答。吾之意，盖谓以汝之弱，必不能禁失吾之悲；吾先死留苦与汝，吾心不忍，故宁请汝先死，吾担悲也，嗟夫！谁知吾卒先汝而死乎？吾真真不能忘汝也！回忆后街之屋，入门穿廊，过前后厅，又三四折，有小厅，厅旁一屋，为吾与汝双栖之所。初婚三四个月，适冬之望日前后，窗外疏梅筛月影，依稀掩映，吾与汝并肩携手，低低切切，何事不语？何情不诉？及之思今，空余泪痕。又回忆六七年前，吾之逃家复归也，汝泣告我：“望今后有远行，必以告妾，妾愿随君行。”吾亦即许汝矣。前十余日回家，即欲乘便以此行之事语汝。及与汝相对，又不能启口，且以汝之有身也，更恐不胜悲，故惟日日呼酒买醉。嗟夫！当时余心之悲，盖不能以寸管形容之。
吾诚愿与汝相守以死，第以今日事势观之，天灾可以死，盗贼可以死，瓜分之日可以死，奸官污吏虐民可以死。吾辈处今日之中国，国中无地无时不可以死。到那时使吾眼睁睁看汝死，或使汝眼睁睁看我死，吾能之乎？抑汝能之乎？即可不死，而离散不相见，徒使两地眼成穿而骨化石，试问古来几曾见破镜能重圆？则较死为苦也，将奈之何？今日吾与汝幸双健。天下人之不当死而死与不愿离而离者，不可数计，钟情如我辈者，能忍之乎？此吾所以敢率性就死不顾汝也。吾今死无余憾，国事成不成自有同志者在。依新已五岁，转眼成人，汝其善抚之，使之肖我。汝腹中之物，吾疑其女也，女必像汝，吾心甚慰；或又是男，则亦教其以父志为志，则我死后尚有二意洞在也。甚幸，甚幸！吾家后日当甚贫，贫无所苦，清静过日而已。
吾今与汝无言矣。吾居九泉之下遥闻汝哭声，当哭相和也。吾平日不信有鬼，今则又望其真有。今人又言心电感应有道，吾亦望其言是实。则吾之死，吾灵尚依依旁汝也，汝不必以无侣悲。
吾平生未尝以吾所志语汝，是吾不是处；然语之，又恐汝日日为吾担忧。吾牺牲百死而不辞，而使汝担忧，的的非吾所忍。吾爱汝至，所以为汝谋者惟恐未尽。汝幸而偶我，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国！吾幸而得汝，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中国！卒不忍独善其身。嗟夫！巾短情长，所未尽者，尚有万千，汝可以模拟得之。吾今不能见汝矣！汝不能舍吾，其时时于梦中得我乎！一恸！辛亥三月念六夜四鼓，意洞手书。
家中诸母皆通文，有不解处，望请其指教，当尽吾意为幸。
亲爱的意映：
见字如面。
很抱歉，用这样的方式和你道别，或许聪明的你，已经知道了，当我写这封信的时候，我还与你在同一个世界，看你看到的太阳，闻你闻到的花香；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，我们已经阴阳两隔，不过，别哭，我想那个时候我正在你的身边，看着你。
你看我，我让你别哭，可这个时候我却忍不住我的泪水，眼泪滴在纸上和未干透的墨水混在一起，原谅我的偏执，但是我不想你哭，想到你的哭，我更难受，我不想写了，我不想你知道我离开的消息，或许没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，对吗？但是你终会知道，我怕你不明白，我怕你以为我放得下你，我怕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不舍。所以，就算再悲伤，我都要把我的心里话告诉你，毕竟，这是最后一次。
你知道吗？我深爱着你，恰恰因为我深爱着你，我便不再畏惧死亡。自我们相识，我希望天下有情人能像我们一样终成眷属，但是看看我们身处的世界，到处都是破碎的家庭和受到伤害的人们，到处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人，又有几个家庭能像我们一样相濡以沫安心相守？因为我爱你，所以我不能像古代圣人一样断绝七情六欲冷眼观世。古人云：仁者“老无老以及人之老，幼无幼以及人之幼。”我将爱你的心，放大一些，再放大一些，我想让这个社会更多的人像我们一样，能和相爱的人在一起，所以，我才敢放下对你的挂念，在你之前离开这个世界。我想，你明白我的，对吧？让你别哭，你就不听话 ，真是拿你没办法，那你和我一样，将爱着我的心，放大一些，再放大一些，想想和我们同在一个世界的人们，如果能用我们两个人的爱，换来千千万万相爱着的人幸福，我们的爱是不是更美好，是不是更弥足珍贵。是不是不想哭啦,乖。
你还记得吗？四五年前的某个晚上，我曾跟你说：“人终会死去，与其让我在你之前死，不如你在我之前死。”你这个傻姑娘听到我这么说，你还真的生气了，以为我真的绝情，尽管我跟你解释了原因，但是你始终不相信，也没有再说话。其实，我的意思是，你这样心地善良又软弱的女人，如果我先死了，你必定是难受的很，可是我不舍得你承担这样的悲伤，所以你先离开，让我来承受这巨大的痛苦，我会安心一些！可是！谁知道上天无情，当真让我先于你死，让着巨大的悲伤围绕着你，让你一个人独自承担这一切！我现在没有办法想象你知道我已经死去时的心情，真的挺难受的，对吗？别哭，亲爱的，尽管我也止不住我的泪水。嗯，我突然想起了我们的家，安静的后街上，走进大门，穿过回廊，走过前后厅，再转几道弯，是那个小厅，小厅旁边，是我们的家。刚刚结婚的三四个月，冬月十五，窗外的梅花树，花开得不多，透过树枝，依稀能看见月亮，我们手拉手坐在窗前，说不完的话，讲不完的情。哎，刚刚止住的眼泪又盈了眼眶。
还有，六七年前的一天，我躲避追捕去了外地，再回来的时候，你哭着跟我说：“如果你以后还要走，一定要告诉我，我要跟你一起走。”我当时答应了你，对吗？可是，十几天前我回家，我想跟你说我又要离开，想让你跟我一起走。可是当我看着你的时候，却说不出口，何况你已有身孕，更不能承担这样的痛苦，那么，这些悲伤让我一人来扛吧，所以，那几日，我整日饮酒买醉，我以为喝醉了就不难受了，可是，酒醉酒醒，悲伤还在那里，痛彻心扉。
我曾想过，与你相守到老，当我们满头白发，你在我怀里死去，然后我再随你而去。但是看看今天的世界，天灾可以让人死，遇到强盗会让人死，洋鬼子侵略能让人死，贪官污吏一样能让人死，今天的泱泱华夏，随时随地都可以让人家破人亡。我不希望真的到那个时候，眼睁睁看着你死在我的怀里，或者让你看到我死，那时候，无论你或者我，除了毫无力气的悲伤其他什么都不能做，那种无助感，你懂吗？可是，就算不死，国破家亡妻离子散，分居两地不得重圆，两个人相隔千里望眼欲穿，当真化成望夫石望妻石吗？试想一下，从古至今，有多少破镜能够重圆？这种分离比死亡更让人绝望，不是吗？今天，我和你在这乱世，有幸还能在一起相守，可是这普天之下，不应该死却死了的或者不应该分离却离散的人，又有多少？根本，数不清啊！像我们这样相爱至深的人能忍受这样的痛苦吗？不能，我想那些正在遭受苦难的人也不能。所以，我敢不顾及你的一切甘心赴死，只为那些人可以像我们一样幸福。好在，就算我死了我们的理想没有实现，还有很多和我有共同志向的人在前赴后继，为了理想不断奋斗，我死而无憾。
是啊，依新已经五岁了，很快就会长大，你要好好将他养大，教会他做人的道理，告诉他爸爸的理想，让他成为像我一样顶天立地的男人。咱们还未出生的孩子，我想应该是个女孩吧，如果是个女孩子，我想她一定像你一样美丽、善良，哈哈，我笑了，嗯，我没有哭。如果还是调皮的小小子，那一定也要让他继承我的理想，那我也算后继有人了吧。想想也挺幸福的。不过，我离开以后，家里可能会困难一些，不过也没什么，财物少一些，烦恼也少一些，现在想来，能安安稳稳、平平淡淡过日子就挺好的，可惜，我不在你的身边，对不起，照顾好自己，好吗？
行啦，说得也差不多了。你看你，我在另外的世界都听到你的哭声啦，别哭了，不然我也哭给你听。以前，我不相信什么鬼神，但是今天我希望这个世界真的有鬼，有人说鬼其实是所谓心电感应的原因，我希望他们说的是真的，这样的话，我现在正在你旁边默默地守着你，所以你不要悲伤，因为我就在你身边哩，傻姑娘。
是的，我从没有跟你说过我的理想，以及我想象中的那个世界，是我的错。我怕我告诉你，我怕我告诉你我们正在努力奋斗的事业，你会担心，你会整日害怕。我死不要紧，但是我不想看到你整天为我担心，我放心不下你。是的，我深爱着你，所以我想给你最好的，一个更好的社会。
我们相遇是幸福的，但是却在一个不幸的国家，我们相遇是美好的，但是却在这样的一个国家。因为爱你，所以我不能只想着我们朝不保夕提心吊胆的小日子，这样的生活不是我想给你的。
哎！纸短情长，说不完的话、写不尽的信，我想，终究你会明白的，是吗？我想看看你，我想抱抱我们的孩子，我还想亲亲我们未出世的孩子，你也挺舍不得我的，对吗？没关系的，傻姑娘，我们会在梦中相见。别哭，嗯，我也不哭。
意洞亲笔
辛未年三月二十六日深夜四更
另：家中各位伯母、叔母都通晓文字，有不懂的地方，可以问问他们。一定要完全明白我的意思，因为我不想让你太过悲伤，听话，算我最后一次的倔强。
